初涉社会
1964年春,归阳中学又一次面临经济窘迫进行缩编。一部分教师被解聘返回原籍。我却没有被下放,刘校长把我介绍到罗塘观小学。这所公立乡小办在一个废弃的寺观里(菩萨佛像早已不见踪影)座落在一座较高的山顶中央。门前两颗古树,略显苍老,站在山顶环视群山,眺望周围的村庄。“一览众山小”的诗情画意还是有一点的。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第一个难题是我没有行李,家里两床被,大哥带走一床,二哥在家用一床,到我这里只能求人搭埔。为缺这床被,我吃尽了苦头。空虚和严寒对我狞笑;怯懦软弱侵害我心灵;诡诞幻影,干扰我思维。布料棉花凭票供应,省吃俭用也无法置办一床被,好在事物具有两面性,穷困到极点会激发艰苦奋斗的勇气,一张白纸没有负担,一穷二白,穷则思变。一无所有注定了我的坎坷人生路。
我在这个学校的主要工作是挑水,打杂和到十几里以外的归阳镇办伙食担粮食当采购。工作不算很繁重,但除8小时睡眠外就没有自己的时间。对将要进入体力劳动的初始锻炼倒挺合适的。
总务主任李才陶是我的顶头上司,像一个多嘴老太婆,成天唠唠叨叨,很烦人的。还有寺观遗留的尼姑石老太负责做饭做菜。年迈少知识,倚老卖老,这样的搭档也不是很如意,不过她的为人还是善良。
学校共九个老师,大家看我年少老成,都称呼我“小老段” 小字后面加老字,是我见到的独一份 (这年我18岁)和几个老师比我的文化知识水平能放到中等偏上。所以心里会泛起不平衡。可是每当看到农民面向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不避寒暑,辛勤劳作,心里又产生些许安慰。除李才陶外,校领导及老师对我都比较好。见面互相问候,平时各忙各的。老教师月薪50来元,中师毕业新教师38.5元,代课教师24元,我还是只拿到试用期工资15元。大家相安无事,闲时开个玩笑,下棋玩牌娱乐,我在一旁也能感觉小知识分子的韵味。新分配来的高老师也爱下棋,试杀了两盘,感觉挺好。他也好胜,一天晚上约我到他宿舍下棋,干了一通宵,难舍难分,不相上下,不觉得天就亮了。校长就住隔壁,他也装作不知道了。害得我第二天去归阳时一路打瞌睡,莫名的难受。原来这也算玩物丧志,从此再也不敢熬夜。
校长谢庭柏钢笔字写得很漂亮,南方少有的高挑个,道县人。我出差办伙食,他常嘱咐我买团鱼(甲鱼),甲鱼头石老太说有毒,不能食用,他却不怕。他有一个杯子,用来清炖甲鱼头,吃得津津有味,从未中毒。
后来文化大革命道县发生了一次惊天惨案,造反派激进暴徒,专对“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名之曰“斩草除根”,滥杀无辜,数百人遇难。据说谢校长在被害之列,因为他是出身地主的知识分子,万分惋惜。
李才陶喜欢玩字牌,一付玩世不恭的面孔,痞子味十足,喜欢耍弄小聪明。几个跟他玩牌的老师常常受到他的奚落,油嘴滑舌是他的专长。
1965年,人名公社安排改建罗塘观小学,准备在山脚下一个开阔地建新校舍。沉迷于贪婪梦的李才陶感到机会来了,他担心我成为他的障碍,无端将我下放,说是支援农业生产,可事后又很快补充了一个没文化的校工。按照程序,应起码事先找我谈话,说明下放的理由。明摆着就是阴谋。没有经过校长私自拿的主意。其实我干得也很不开心,转正似乎很渺茫;与我的理想相差有距离,觉得受气不如受累,心想回家也没什么。没有申辩就去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回家了。
1965年春,回家正式当农民了。跟着大伙一块干,心平静下来,向老农学习,向能干的青年人学习。学习终归是件愈快事,从不会到会,成就感能带给人快乐。学扯秧插秧,扶田、塍脚,刨草皮、担肥料、挖坑播种、俫 田、除稗、收割水稻、装水车等。这些基础性农活也都需要一点技巧。不会握锄头手就会气泡,挑担不会换肩就会增加痛苦,学会不太难,要干得好,干得出色那是不容易的。技术含量高的犁田、操田、耙田、做田塍脚是老农的专利,他们常凭此收获尊严。
农村的双抢着实忙得够呛,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顶着烈日,冒着酷暑,男女老幼没有闲人。为了生计,谁都不叫苦叫累,默默地忍受煎熬。我虽是第一次经历,也只好咬牙忍受,总算顶过了一次双抢。不过有一次收工时,我没有挑谷子,有人想找我岔子,一位中年妇女为我鸣不平,义正言辞批评他不通人情,说:“欺侮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认为刚回乡的学生只能逐步锻炼,这件事让我感动不已,觉得世间还有真情。
农闲的时候,也必需天天出工,一般如例行公事,没有定额。看妇女们一边劳动,一边说笑,引起我的好奇,便留心记录她们谈话的内容,留意了一段时间,循环往复谈的都是跟生活密切相关,家长里短,婚丧娶嫁,谁个女红做得好,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什么菜怎样做才好,打补丁不好是因为手底偷线等生活琐事。不厌其烦,津津乐道,这就是她们热爱生活的态度,她们对生活没有过分的要求,生儿育女天性使然,知足常乐是她们的本性。独享一方山水田园美,沉醉于劳动创造的硕果。春去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天劳作之余享受一分难得的自由,对社会只有贡献(交公粮),没有索取。我曾经在一只斗笠写下“快乐逍遥”一词,一个蹲点干部看到煞是惊诧。
劳动过程中,酷暑湿热,冰冷刺骨的水田作业,让人苦不堪言,心慌难耐。最叫人无法忍受的还是小人的欺辱。泼皮无赖可以随意出来把你作弄一翻,并美其名曰“阶级斗争”。我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一无所有,反而成了资产阶级,莫须有罪名比比皆是,随时有被揪出来批斗的威胁。一次我们村支援临村修水库,一个当年被学校开除的叫高桧生存心想掀起一点浪来,被我机智规避,加上没人附和他,反为我打圆场,终于没有得逞。
农村还有一种俗不可耐的习气,一对妇女骂架,几天几夜没完,像对山歌一样,谁也不服谁,但谁也不真动气,直到精疲力尽词穷为止。
1965年冬,我们村应征调劳力九人。去本县西边六十里外的唐山冲修一个中型水库。我们兄弟二人和堂哥段建秋在征调之列,后又碰到了表哥高正县。有亲人在一起,心中先消掉了几分顾虑。
先天安顿好住宿,第二天还没开工,我到工地参观。指挥所就设在大坝附近,工地旁有两辆履带式东方红拖拉机停在那里待用。见到了副指挥长赵智,他是我们归阳人民公社的社长。我在学校工作时常看到他,身材高大魁梧,快言快语,处理事情干脆利落,机智过人。
第三天开工,进入大坝,工地很大,场面颇为壮观。人山人海,大坝两遍的山上挤满了人,取土装筐的、挑土的、推独轮车的,前呼后拥。打夯的,喊着响亮有节奏的号子,场面催人奋进。看赵指挥长从容指挥,有节有利。想到被算命先生算到能当军长的我,不由的自惭形秽。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觉得能力低到只配当一名学徒工。
我们到达指定位置后,我选择了推独轮车。第一次,非常担心不能胜任。最怕的是,万一车子失控滑下去砸伤人怎么办?踉踉跄跄推了几趟后,吃力是有些吃力,庆幸终归没有碰人,也没有中途翻车。慢慢觉得比挑土轻松些,只要心思力气把重点放在掌握平衡上就好了。能够胜任跟大伙一样的劳动,完成当日定额的筹码数,我觉得真的长大了,这年我19岁。
食堂的伙食办得不错(管伙食的是我小学同学叫高志球,这时我们已不相认了) 劳动过后能吃到现成饭,饭菜更香且有几分自在。当地的红薯比我们村的好吃些,因为这边是黄土。有时指挥部还组织当地学校文艺慰问演出。这时比1958年大跃进时代进步了。据二哥说,58年他修红旗水库,层层重压,为放卫星逼迫民工几天几夜不睡觉连轴转,有人就地倒下,又被鞭子抽起来,比我们学校搞的场校合一苦多了。有人乘此捞政治资本。
一次在工地休息的时候,一个有点文化的老乡跟我攀谈,他说认识我父亲,认为我是书香门第,提议作一首诗为修水库的劳动场面留个纪念,我欣然应允,第二天完成仿七言格律诗一首
英雄汇聚唐山冲
移山造海力无穷
赍赠子孙世代福
灌溉良田获殊荣
他夸我做得好,说是书香有种。
完成定额后,自得其乐,享受一把幸福,蛮惬意的。房东家有一把胡琴,借来学了几回,勉强能拉简单的曲谱,乐声伴着噪音,同伴也不怎么厌弃。按时睡觉,一天的劳累也消除得差不多了。周而复始,几个月过去了。水库已接近竣工,这时收到新疆实验林场表哥的回信,说新疆又开始招工了,我跟几个兄长商量后请假回家。准备启程去新疆阿克苏谋生。我不愿再回村过那平庸无指望的生活,怀才不遇的思想日渐滋长。
离开学校,初涉社会两年来,我一直坚持挤时间学习,这期间读到一本《什么是真理》一书,洋洋洒洒几万言,无非也就是先祖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意思。我从中领会到“真理是相对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出真知”的道理。马克思的名言“在崎岖小道的攀登上,只有不畏艰难坚持到底的人才有可能达到辉煌的顶点”,一直鼓舞着我。对“劳动创造世界,劳动创造人类本身”深信不疑。
这时,我有了心中的偶像,从雷锋到周总理,从爱迪生到恩格斯。我崇敬牛顿,爱因斯坦。我知道,我只是石缝中的小松柏,石板下的竹笋,要努力向上,向上是多么艰难。每生长一寸,都要几经寒暑春秋,几经烈日炎热的炙烤,狂风暴雨的袭击。我是石缝间的生命,根植于狭小石隙间,努力向下延伸,去吸收大山眷顾的养分;枝叶干鼓足劲,一样分享阳光,从空气中吸允甘露,顽强地生长着。这说明生命的本能有多么尊贵,我向偶像学习,学习他们热爱科学,尊重科学的精神,学习他们捍卫文明,追求真理的品格,学习他们保卫和平,与人为善的言行。我知道,我小到微不足道,但是,我有生存的权利,只要顽强地生活,和最底层亿万劳苦大众一起努力,加入文明行列,去追求真理。
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两年,初步尝到了社会的严肃严峻,同时也感受到了劳动神圣。我把劳动看成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把劳动看成强身健体,锻炼意志的必然过程。这段时间,慢慢的读书少了,学而不能致用,一直学无专攻。一边劳动,一边平平淡淡地学,借不到书就背字典,背成语词典。觉得乏味,半途放弃。幸好喜欢阅读的习惯未曾改变,有机会见到可读的书就读,用脑力劳动调节体力劳动的疲劳和苦痛,乐在其中。世界这么大,我不相信自己不能卸去强压在一个无事的纯情的年轻人身上那莫须有的罪名。我要挣脱野蛮和愚昧的羁绊,凭神圣的劳动去谋取一份公平竞争的职业来养活自己,我决定远走他乡试一试。与堂嫂的弟弟刘松甫联系,他是1958年被新疆招工接走的。当时在阿克苏实验林场当工人。不久收到他的回信,说新疆可以找到工作。大西北的荒凉,沙尘弥漫的景象被置之脑后,心中满是林场绿树成荫,风和日丽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