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工人
聘用我们的单位是阿克苏养路总段中修队。随汽车到一个叫沙镇子的地方。我被安排在一排九班,来了一个班长,把我们领到一个地窖子,地窖子里,洋炉子烧得旺旺的。热气腾腾,暖烘烘的。随后又领到了皮大衣、手套、水壶劳保用品,发给了饭票菜票,晚上吃的白面馍,大白菜。晚上用皮大衣当被子,比在接待站好了许多。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吃饭,走几公里到工地,太阳刚露头。任务是提高公路路基。每个班有一个老工人担任班长,我们九班的班长叫蒲志发,陕西人。一个班干一段,一拨人装车,一拨人推车,有时互相倒换。工人中北方人居多,北方人身高体大,南方人矮小体弱些。我的力气不如人,只要尽力不偷懒,就没人歧视你。凭真本事公平竞争,不会附加莫须有的东西,或被无端找茬。我的心安定了许多,取消我脑力劳动的资格我认命了。任务以班为单位,大家比着干,谁也不愿意落后,干得挺欢。竣工时,各班都差不了多少。下午收工,唱着歌回家,起歌的是我们班班长,他声音洪亮“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这一唱,疲劳消除增快,心情确实好了许多。
驻地住着两个分队,另一个分队是维吾尔工人,生活中有些东西他们讲究中规中矩,比如不吃猪肉,不吃动物血,宰杀牲畜要念经。喝水要用公勺,水桶不能直接打水等。一次一个新工人用自己的口杯直接舀水喝,被维族工人发现后,怒不可遏,两下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叫来队长出面调解,狠狠批评了那个新工人,才算了结。
提高路基期间,新疆交通厅组织文工团来我们工地慰问演出了一次,专业水平比基层业余高,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敲洋琴,那抑扬顿挫,明快的节奏引人入胜。为活跃气氛,组织了互动联欢活动。队里推举了八班的陈少龙演奏二胡,陈少龙 广东人,胡琴拉得有水平,琴声婉转悠扬,悦耳动听。演出结束后,文工团领导还专门找他谈了话,我以为会把他调入文工团呢!可后来一直没有动静了。
我和陈少龙很谈得来,成了比较要好的朋友。他有一个绝技,身上的肌肉任凭你用手怎么拧,他能泰然自若,跟没事人一样,决不叫痛。他这种毅力,一直让我迷惑不解。可见他为练琴是下了功夫的。
第二年春天,这个工程竣工,我们搬家去新和县,汽车跑了大半天到达新工地。班长带着我们搭帐篷,打桩拉绳,一会儿功夫,帐篷就搭好了。各人支起自己的铺板,一个班住一个帐篷。工地离县城三四公里远。工程不大,在一条水渠上建一座十几米跨度的小桥。来了两个班,九班和十班。一个班负责一个桥墩,人员比较集中,任务不好分,只能伙着一起干,上班八个小时,业余时间自由支配。班里一个河南老乡张朝广带有一付象棋,我们自然结成一对,闲余时间,对弈消遣。一王十将五兵任我调度,攻防设计;娱乐健脑,不失为体力劳动休息的好方法。星期天还可以到县城走一走,玩一玩。
这时我已经有了一点积蓄。赶紧购置了一床旧被子(新被子既要布票又要粮票),还不知道是死人留下的还是活人多余的。不过享受用劳动换来的成果,心情很愉快。我受够了缺被少衣的痛苦。晚上盖了被,寒冷不再找我麻烦,一小会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舒坦极了,第二天上班,精神状态好多了。
新和县的白桑葚又大又甜,比老家的桑葚好很多。咨询老工人:“桑葚可以随便吃吗?”回答说:“只要不破坏桑树庄稼,践踏耕地,维族老乡都是认可的。”午休时去寻桑葚吃,自由享用,甚是惬意。我们工人,粮食部门供应45斤白面,干重体力,消化力强。一月下来,总差那么两三斤。有时候偷着买几斤粮票购副食品,或者买几个苞谷馕充饥。
这时对曾经的理想已无奢望,安心干体力劳动过日子。对那些脑力劳动的工作只能心存羡慕,不能企及。想到干了多年的老工人及班长,跟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我这新工人何况是合同工,理应恪守本分。
三个多月,这座钢筋砼平板小桥就修好了。工程有自己的一份劳动,心里少不了有点成就感,同时难免有些许担忧,小桥能不能承受载重汽车的考验呢。
这年五月,工地转到库车县牙哈人民公社。要在一条季节性河流上造一座跨度二百米的双曲拱大桥。造双曲拱砼公路桥在当时是一项新技术,老工人没干过,工程师,技术员也是头一回。队里集中了两个分队两百多人。开工时队里统计大工,大工明显不够用,魏工程师,刘桂铭技术员让愿意当大工的人报名,我鼓起勇气报了名,当即领取了瓦刀,泥抹子等工具,归在了大工行列里,没有正式拜师,只能在一旁偷学。主要靠自己边干边摸索。第二天,建桥准备工作开始,挖桥墩基坑的,打预制块件的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被安排到打预制板这一部分。为了保证质量,队里没有搞硬性计件竞赛,给我这个个小体弱的南方人提供了机会。孙膑赛马的有趣故事启发我下意识尝试一回,母亲说过:“井水挑不干,气力用不尽。”她一直是这样做的。母亲的教诲,怎能忘记。我坚持上班比别人早十几分钟,下班晚十几分钟,默默地工作,兢兢业业干活,工地上需要规整的东西,随手拾掇规整。年终获得了生产突击手的荣誉,还有一条棉毯的物质奖励。
八月份,一次山洪暴发,队里通知工人们去河床抢收工具,大多数看到上游一米多高的浪头快速朝下冲来,有些犹豫不决,我加入到少数人的行列,忘掉危险去抢收工具,当拿到东西往回走到半路,洪水就直扑过来了,浪头里夹杂着枯枝败叶和干刺,缠着人迈不开腿。一个四川老乡叫陈恒远的被洪水冲击倒在了水里,岸上下来几个人将他拉起,算脱离了危险,我选择先站稳等浪头过来后才迈步登岸,安然无恙。要一回忆,确有点后怕,这是大难不死的第一遭。
这时我已初步适应体力劳动,渴望安心工作,热爱这普通工人的职位。我想应该为转为正式工人积累点什么。上述几件事,领导和工友们的活档案里会记住一点的吧。
工地紧邻集市(当地叫巴扎),星期五赶集。集市上的东西很便宜,西瓜,哈密瓜,葡萄才几分钱一公斤。新疆的水果香甜可口,名不虚传。品种繁多,脆的,面的,颜色红黄白青橙鲜亮诱人。桃杏带走论筐卖,看筐论价,现吃数果核。维族老乡卖东西挺大方的,任挑任选心不烦。一元钱可以买到一只顶大的鸡,几个人合伙打牙祭,用铁皮水桶清炖鸡,味道鲜美,有点小意思。瓜果之乡的甜蜜,让我爱上了新疆,感到了幸福。被流放的感觉荡然无存。
1966年,一场莫名其妙的文化大革命风暴袭来,先是传达中共中央的516通知,通知的信息令人感到不安,文件中虽然明文规定文革期间不准开除下放解雇工人,但发动的是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规模之大前所未有,中央集权超前绝后。电影及广播报刊的宣传内容暗示上层建筑出大问题了,过去宫廷里三呼万岁的声音,如今遍及亿万百姓。我忍不住自己的感想,对棋友张朝广说:“这声声万岁让人触目惊心” 中华民族可以万岁,人类文明理应万岁。个人万岁肯定是迷信。
政治风暴越来越大,越刮越猛。我无法抗拒暴风的威力,想站也站不稳,不自觉地就被卷入了政治漩涡之中。口号是文化大革命,表象与政治无关,很能迷惑人。文化大革命震荡着全社会,群众组织争先恐后自发产生,比比皆是。我们中修队自发产生了好几个群众组织。一天十班的陈恒远通知我:“你被当选为’革命洪流’组织的3号勤务员。”我默认了。接着他发给了我一个写有革命洪流四个字的红袖套。回忆起读过的书,无一借鉴,消化读过的书,借鉴颇丰,心中自然有底,邪不压正,正义长存,公道自在人间,真善美,假恶丑一对比,只要心中无私,理应看得清楚明白。可是投身其中,应对现实中的百人百面,就不那么轻松了。极左路线注定不会给我们这小人物以安宁,处在金字塔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也因此不再平静。
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十月,开始了红卫兵大串连,和田、喀什、阿克苏的学生红卫兵去北京路经我们工地,中修队以工人阶级的身份接待他们,招待吃饭搞联欢。红卫兵乘车吃饭住宿全免费,领取衣服,日用品,只打白条。秋末,牙哈大桥开始安装,冰冻前如期安装完毕,大架构外观很粗糙,但组装基本达到了工程师的设计要求。对我们这批第一次造桥的工人来说,自然有几分自豪。几天的通车检验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大桥安全使用了四十几年才告别我们重建了。
初冬,我们搬到了与轮台县相邻的二八台工地。在那里建一座小桥,整修公路为第二年铺柏油路作准备。文革运动随着上层领域的反复混乱继续进行,学校停课,一般干部脱离岗位,一部分群众组织的少数野心家忙着准备夺权。运动上升到第一位,生产退居其后。幸好生产第一线的没有脱产的基层领导仍能坚持正常上班,不脱产就是工人,工人的身份没有人能够动摇,因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十一月一队喀什的红小兵路经二八台,该地交通食堂因为招待不周不礼貌惹恼了红小兵。他们随即查封了这个食堂。找到了我们队,请求支援,串联了红原农场的农工声援,批斗了该食堂的管理员。事后,组织委派我协助他们查食堂的帐。正好这一天,我们队里的几个群众组织联合批斗队领导(当权派),我庆幸有机会没参加,队里的批斗会设在木工工棚里。我下班回到帐篷空无一人,去到批斗会场,批斗已接近尾声,除了喊口号就是质问。看当时的情形完全颠覆了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原则。我茫然不知所措,质问的人俨然以钦差大臣自居,目空一切,无视权利的存在。中央无视国家主席的存在迅速蔓延波及基层。幸好班排长并不脱产,一样隶属生产第一线的工人,他们的立场仍站在领导一边。直到散会也没有什么结论,这样的会好长时间没有再开了。
文革运动随着上层领域的反复混乱继续进行,大字报,大批判无序泛滥,关系工人切身利益的炊事班受到群众的批评请求调到工地劳动。汉族分队(排)只好重组食堂炊事班。排长刘绪贤,山东人,性格直爽,见我有点文化,平时守纪肯干,有点喜欢我。大多数工人伙伴也肯定我的表现。我被委派为食堂管理员。一下子改换了角色,既新鲜又生疏,只好硬着头皮兢兢业业边干边学。我知道管理食堂的责任远比干体力劳动的责任重大,四肢放松了,心情却格外沉重。管理员主要负责采购粮油菜蔬,发放饭菜票,监理炊事班的工作。粮油属国家调配还比较好办,采购蔬菜,肉类需要寻找渠道,正巧三分队的管理员张大献也是我们湖南老乡。我只好谦虚地跟他沟通,向他学习。排长平时也给一些指导。炊事员的选拔并没有经过考核,头几天运行勉强过得去。可比老炊事班到底还有些差距。人事无小事,让我很为难。一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工地的人气冲冲把一个馍馍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让我看看里边是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看,馍馍里面有一个虱子,尴尬极了。到炊事班一查,原来炊事员张士忠(陕西籍)身上的虱子多极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好在我工作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懈怠,食堂从没有因缺食材出问题。我自觉遵守群众纪律,打饭和一线工人一起排队。这样反对派抓不到辫子,也不敢轻易反对。不过我个人认为,食堂并没有大的改善,只是服务态度比前任好了些。
这期间,工作正常运行,可文革的风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