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漫步在群山之间

去年此时,我正在电脑前整理父亲的自传手稿,伴随着键盘的敲击渐渐走进了父亲的心路历程。整理完手稿后便心生为父亲写序的想法,未曾想,这件事一直萦怀于心却不敢动笔,生怕自己粗浅的理解和拙略的文笔辜负了父亲的用心。一晃,整整一年的时间已在匆忙中逝去,现在,是时候静下心完成这个序了。

父亲的文字透着古风,朴素中带着优雅,字里行间流露着清正之气。故乡、故人、故事,如一幅幅生动的画卷在父亲的笔下铺陈开来。文章从段姓的考据,到祖辈、父母兄长、亲朋好友的追溯回忆,然后是漫长人生的成长记录,其间夹杂着很多父亲的人生感悟和思考,读起来如饮清茶,略带苦涩却十分暖心。自传里的各式人物在父亲的笔下只寥寥数笔,竟都栩栩如生;一幕幕亲历的小故事,让人忍俊不禁之余引发遐想。父亲不喜用文字煽情,仅遵从自己的内心,用简练的语言记录所思所想,并以此勾勒出一颗并不完美但足够真诚的行者之心。

如果说这本篇幅不算长的自传倾注了父亲很多心血,应该没有言过其实。父亲写手稿时,我一直不在身边,可我心里清楚一向严谨治学的父亲为此不知渡过了多少的不眠之夜,跑过不知多少趟书店和图书馆,经过了不知多少遍的字斟句酌。父亲嘴上常说,写自传仅仅是退休后找件事做,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只要家里人能好好看看就很满足了,其实他心里应该还是很看重的,大概是希望通过文字与更多的人找到共鸣吧!(这本自传只有上半部,年迈的父亲身体和精力已大不如前,写作期间还生了两次病,在我和母亲的劝说下暂时放下了下半部的写作。)

小时候,父亲在我眼中是一个无所不能,充满传奇故事的守护者,这让我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感到恐惧。年幼时,父亲常出差学习,我就在家附近的公路旁驻足,满心期待出差的父亲坐车归来,那是儿时最大的喜悦。记忆里,父亲很少在生活中提及自己之前的经历,即使我好奇问起,他的回答也总是轻描淡写,现在想来,估计是不想让他苦难的经历影响到童年的我吧!我所知道的大多来自母亲跟别人的闲聊,父亲在做教师之前,干过大量苦力工种,烧瓦、铺路修桥、泥瓦工、木匠、甚至做过理发师,遇到各种险情最后都能够逢凶化吉,这些丰富经历令年少的我无比崇拜向往。现在,有幸读起父亲的文字,带我穿越回传奇开始的地方 - 那个遥远而陌生的时代,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父亲,从孩童开始一点点艰难而倔强地成长,我见到了父亲故乡的青山和松林,闭上眼睛,仿佛能闻到父亲家门口那颗老槐树飘来的阵阵花香,踩着在父亲儿时走过的山路,坐在他曾经学习过的课堂,走近从未见过的爷爷和奶奶,心中溢满了亲切温暖。走进文字,才深切得体会到他成长之不易。父亲虽有意把遇到的困难一笔带过,留更多的笔墨描写美好有趣的部分,可那异于常人的艰难苦涩又岂是能隐藏得了的。我常想,如果把自己放在那时那境,是否能像父亲一样一直乐观得面对和坚持?在文字的旅途中,我的心跟随父亲多桀的命运一路跌宕起伏,当父亲一次次用自己坚定的信念和毅力化解接二连三的挫折时,也给了我更多的力量和启示。

父亲不仅是一个行者,也是一个思想者。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和社会现象总会有比常人更多的思考。大部分人的想法是:想太多只会徒增苦恼,一个普通人就要顺应时代,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就比什么都强。不得不说这话很有道理,是非常朴实的生活哲学,放到任何时代都能从容应对。父亲显然不属于这大部分人,他崇尚知识与理性,喜欢表达自己的见解和思考,当想法与时代洪流不那么契合时,在大众眼里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在那场以反智和灭人性著称的文化浩劫中,这种矛盾达到了高潮。当这个世界疯狂时,少数清醒者却被大众指认为疯子。那个时代摧残了父亲的满腔理想,人性被一个时代扭曲得如此不堪,他的苦楚在于无人可诉。父亲总想通过自己的思考找到答案,可即使找到了,有些问题就是无解,那时掌握主流话语权的人们不会在乎他的想法。于是为了生存,父亲变得谨小慎微,不得不加入了沉默的大多数,但内心的思潮从未停止。动荡过后的拨乱反正,证明了父亲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这多少令他有些欣慰。思想的禁锢在当今的中国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在我看来,本质上并没有好多少。

我原本以为退休后的父亲,在度过一段从工作到空闲的不适应时期后,终于可以享受舒适悠闲的晚年生活。可实际上并非如此,老父亲没有比退休前更轻松快乐。一是疾病,一是操心,再加上我的不孝,这些都在加速着父亲的衰老。时间总是冷酷的流逝,不会为任何人停留那怕半刻。自上大学以后,与父亲的相处就变成了断断续续,每一次再见到父亲都比上次更加苍老,日渐稀疏的白发,一生的坚强无畏化为无奈和碎念,有时竟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苍老的父亲目睹越来越多身边的好友熟人不断的故去,当“访旧半为鬼”时,当“故人日以稀”时,伤感之余难免消极。父亲大多时候都是乐观的,也总是鼓励我乐观,而我了解的父亲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悲观的情绪。我无意证明这样的理解是否真实准确,更无资格劝说父亲要真正乐观起来,放下悲观,这本就是个伪命题。如果你也经历父亲经历的一切,就会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还保持完全的乐观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忘记痛苦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可父亲惊人的记忆力总让他回想起一生中的种种细节,我无法知道其中美好和痛苦的比例,只希望父亲能忘记些痛苦的部分,让美好占据更多的空间。

借作序的机会,浅谈下我和父亲的矛盾,无意了解或不感兴趣的长辈朋友可直接跳过本段。从青春叛逆期开始,与父亲的谈话便渐渐起了冲突,从初期的少不更事无理顶撞,到后来的观点看法分歧。父亲推崇传统儒家文化精髓和马恩的哲学思想,我则偏好从苏格拉底开始的哲学思辨到现在的理性批判思维;父亲追求崇高理想和真善美,我更喜欢有趣多元、切实可行;父亲经历过艰苦年代,提倡勤劳节俭,我则更看重财富的创造,类似的分歧还有很多。我们的价值观并无本质矛盾,时代环境的限制加上看问题的维度不同,推导出的结果必然有很大差异。 非要争出对错的执念让我们很少让步,谁都无法说服对方,当一些讨论变成争论时,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了,徒增彼此的误解和伤害(更多是我对父亲的伤害)。慢慢的,与父亲的对话和讨论日渐稀少,现在我们谈论的内容大多止于生活上的相互关照和对家人健康的关心,很少争吵,也很少再深入探讨问题了。其实内心是渴望与父亲有更多深层次交流的,相信远方的父亲也是同样。于是,我们就这样默默期待着,又生怕再一次的争吵伤害到对方,虽然这丝毫不会降低彼此的关爱,这种状态多少有些尴尬和无奈。我想:是时候放下执念了,耐心倾听,理性质疑,尊重不同的见解,理解之桥梁才能坚实。知易行难,不过我会努力去践行。

我们这个小家从父亲这一辈开始就四处漂泊,父母刚在新疆扎下根,我却又再次远渡他乡求学工作,结婚生子,故乡在眼中变得迷离而稀薄,我时常感慨自己是少数家乡观念寡淡的异乡客,不知根在何处。远行的人们像在无尽大海航行中的一艘艘船只,出发的地方已远在身后,对岸却遥不可及。在漂泊的岁月海洋中,这本自传对我来说更显弥足珍贵,使我不再焦虑,更加稳定的航行。这也会成为我们家中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让我们回归初心,一路向前。

段昕理

2016年1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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